2005/10/29

review--事先張揚的求愛事件

多層面的聲音「閱讀」

中英劇團的《事先張揚的求愛事件》改編自斯卡米達(Antonio Skármeta)的著名小說The Postman。對香港的觀眾而言, 《事先張揚的求愛事件》並不陌生,1996年曾被拍成電影,於是年的奧斯卡金像獎獲五項提名,在港上映時亦吸引了廣大觀眾的注視。

《事》劇的背景,是描述於七一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智利詩人帕布羅‧聶魯達在黑島居住期間,跟年輕郵差馬里奧的相交相知,直至聶魯達離世後仍保著的真貴情誼;同時交織著當年智利政局的風雲變幻,牽引著聶魯達一生對詩般一樣的自由風的熱情追求。是次中英劇團的舞台版本,由方梓勳及陳嘉恩改編、並由劇團藝術總監古天農執導。劇縱不長,但仍接近兩小時,在兩小時的演出中,聶魯達的詩成了主體,愛情和政治溶化其中,襯上音樂及音響設計陳錦樂滿有拉美風格的樂曲(但仍保存了原作內跟拉丁風韻格格不入的《Please Mr. Postman》),令《事》劇揚溢著應有的詩情。

這是一個很整齊的演出,各方面都取得平衡及水平,而筆者則特愛全劇的聲音及詩歌,那是一種聽覺的享受。

甫開場,是拍岸的海浪聲,為全劇建立一個美妙的海洋韻律,跟著下來兩位樂人的現場演奏,不斷滲透著原著/劇的拉美風情,彷彿不斷提醒我們,眼前一切的愛和詩,都來自南美的小島上,而聶魯達比喻作那個會唱歌的黑色的鳥籠(即劇中的錄音機),帶來另一層次的聲音的敘述。全劇的聲音概念,包括詩人抽離的場外音第一身敍述、演出時的現場人聲,樂人的現場音樂演奏、播放的音響效果如打浪聲、以至錄音機收錄的詩人和郵差天隔一方的「音信」、及後郵差為詩人收錄的小島的聲音,帶來不同層面的聲音的「閱讀」,且亦遠亦近地回應著全劇的詩情音韻。

當然,詩亦是筆者鍾情的另一可觀部份,劇中至吸引的地方仍不離角色唸詩、論詩、作詩的情節。詩人聶魯達(馮祿德飾)跟郵差馬里奧(盧智燊飾)討論如何運用「比喻」的段落,一方面取得妙語如珠的劇場效應,另方面——亦是劇本內重要的題旨,當馬里奧學懂用詩化的「比喻」來觀照萬物,令他原先平凡的生命起了莫大變化,贏得芳心不過是其中的一客甜品,主菜其實是他的世界添上無盡色彩,一景一物一花一草都因「比喻」而有了生命的自由想像,最後馬里奧為聶魯達作的詩,成為了角色自我完成的註腳。生命的美因詩而起、由詩而結。

《事》劇雖未能完全展現原著該有的拉丁情味,但古天農遠赴智利作資科搜集及走訪原作編劇,倒是我們創作人應有的認真態度。一眾演員的演出中規中矩,沒有誰搶了誰的戲,亦可算在換一角度下展示劇團演員間的溶和磨合得宜,ensemble的意義莫過於此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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觀劇日期:29/10/2005 3:00pm
地點:尖沙咀文化中心劇場

2005/10/06

review--樓市怪談

《樓市怪談》——拆掉一個建築在人性上的城市

《樓市怪談》大概是這個「古靈精怪香港地系列」的頭炮吧!但其仍滿有「東宮西宮系列」的色彩。習慣不理創作人員組合入場,不看場刊看戲,試過誤把監製作導演,好不尷尬。今回,完場時只見胡恩威一人謝幕,才知那是進念二十面體的一個新系列,但仍想回溯「東宮西宮」。遺憾未有看過系列的每一演出,但《開咪封咪》令人拍案叫絕,一直是我心中當年的最佳喜劇;而《西九龍黃帝》則是教育劇,一個勇於承擔的戲劇教育作品。香港這個地方,實在必須要這樣的戲劇,免得我們沉下去……

「進念出品,必屬佳片」(宣傳單張如是說)。那《樓市怪談》呢?又是甚麼片(劇)?一開始以為是鬼片、看下去似諷刺片、再看下去又似紀錄片、又再看下去彷彿愛情片,繼續再看下去原來是史詩式歷史片!《樓》到底是甚麼片?不重要!重要的是她在每一類型中都有突出之處。

鬼片:黃大徽把戲開得很好,沒想到除了舞蹈外,黃在台詞節奏上處理得如此到位,更難得是其演繹長獨白的游刃有餘。而導演不乏幽默,且聰明而經濟——大幕徐徐上升少許,剛展露「鬼」腳,即徐徐而下。這樣子的開場頗有別於進念以往的風格,除卻那隱隱然的嘲弄外。戲完時才知那是唯一的「怪談」段落。

諷刺片:這類型一向是進念的拿手好戲,亦佔了《樓》大部份的篇幅。楊永德承接「東宮西宮系列」的粗口佬角色,今次扮地產經紀由自嘲至嘲人到嘲老董,都手到拿來,但亦開始有點膩味。不過以一名資深agent的幾番起落去透視由八○年代中始至今的香港樓市變遷是一個絕對合適的切入,台詞內容抵死絕核,在在剌中樓市的荒謬失衡。而一如以往的問答遊戲比賽亦具神采,充足的資料搜集加上睿智的問和答,處處顯露嘲諷之利刃。陳浩峰的歌聲依然誘人,講長洲東堤「鬼城」極盡搞笑之能,黃大徽的 “蘇人胸”更是一絕,建築跟中國風水的關係自古已然 ,那是強調「人」起居生活的設計,但落入玄學的預測,又變成了運數的計算。巴士佬跟的士佬的對話簡直是對如「君臨天下」般愚昧俗氣的命名反映的迷戀豪宅現象的極佳鞭笞。

紀錄片:戲內有兩段街頭直擊訪問,皆情真意切!外籍小孩誤聽flat為flag,以一元買樓(旗)笑爆全場,童心未泯;而平民師奶無力買樓之餘仍心愛香江,叫人動容。

愛情片:陳淑莊和鍾家誠的「相思風雨中」的愛情故事,在煙花璀璨下陳聲嘶力竭地大喊「結婚還結婚!買樓還買樓!」中完結,對香港人的買樓「情」結狠狠地摑了一巴掌!亦是全戲至有感染力的一章。

史詩式歷史片:一幀幀靜態的樓宇街道的今昔照片,互相對照,而鏡頭不徐不疾地往後拉,是要我們退後一點看,而非衝前去看。「回憶是要用力的」(戲如是說),那沒有歷史回憶的城市還算是適合人住的城市嗎?何解七八十年代的居住環境更貼近人性?最後由伍嘉雯飾的伍太以其嬌滴滴之聲近乎殘忍地暴露了自以為「食腦」一代的愚昧無知以及可憐的自欺——「我食腦吖嘛,我鍾意用腦諗嘢……」,正正跟特區政府的毀滅性「食腦」房屋政策不謀而合——為了追趕國際大都會的一席位,定要把城市舊貌換上新裝,沾沾自喜地否決歷史人情。

總結,佳片:我們怕老,怕落後於新事物的急速變化,怕因此而失去生存的競爭能力,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,但愚昧自欺地相信拋棄舊東西便是聰明有腦的向前進發,實在教人無奈。《樓市怪談》除了衝著我們今天的城市建築的荒謬而來之外,更往後拉,拉闊至當代香港人在歷史價值上的迷途而不知返。

廢舊立新,要向前就只得這條路?難道沒有新舊兼容之點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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觀劇日期:5/10/2005 8:00pm
地點:藝術中心壽臣劇院

2005/10/03

review--烏喱單刀

《烏喱單刀》真的烏喱單刀?

這是一個一百多年前的劇目,由法國現代戲劇怪傑雅里(Alfred Jarry)編寫的《烏布王》(Ubu Roi),首句台詞「你老母」一出,就擾亂了當年觀眾席上的紳士淑女習慣了的劇場秩序,別忘了,首演在一八九六年。今天,劇場組合改編《烏布王》而成的《烏喱單刀》,由詹瑞文及甄詠蓓負責聯合導演、編作兼演出,並邀得中國戲劇學家林克歡當導演兼文學顧問。一百多年後的今日,在粗言穢語已經算不上甚麼大不了的香港舞台上,被劇作家定義為「完美的無政府主義者」的劇中主人翁烏布,對我們的香港觀眾產生了一個怎樣的衝擊?又還是,我們其實毫不在意?更可能是,我們已經成為了烏布一樣的化身?我無意把原著跟現下的版本作任何比較,更何況明言是改編,就讓我們聚焦於今天的《烏喱單刀》吧。

甫開始,就是連珠炮發的有味粗話。但我們的觀眾並沒有如上世紀般的被驚嚇至措手不及,反之,是沉默!以及間中滲出的零星的淺笑聲。如果期待著《烏喱單刀》令你捧腹大笑又或感動落淚,大概你要失望,事實整個演出裡觀眾的反應是頗為冷靜的。雅里的《烏布王》對惺惺作態的殿堂藝術的挑戰,似乎在此間未能派上用場,但沉默代表了甚麼?真的司空見慣無動於衷? 還是按捺住的審慎觀察?這樣的冷靜(甚至冷淡)的反應,我的設想是觀眾正努力地適應這個戲,不斷地調節觀賞的角度,因為她不容許你安穩地去欣賞表演,因為她跟你有個距離,你根本無法去「享受/用」她。因此,《烏喱單刀》對一般觀眾而言,並非一個容易消化的演出,因為她不打算讓你消費完就了件事!這已是一個有份量的取向。

而原著的烏布大叔已變成了由甄詠蓓反串演出的烏英英,烏布大嬸則是詹瑞文易服飾的烏美美。對換的性別角色分配,非常聰明,首先教觀眾無法代入去故事人物的基礎,從而產生質疑與反思,每當明明白白女兒身的甄詠蓓以手掩著下體說著「我揸住碌嘢發誓……」時衍生的尷尬和彆扭,不禁令人問「你邊度揾碌嘢發誓?」這本身只屬於男性權力象徵的話語,落到體形嬌小的甄詠蓓口中,一方面瓦解了理所當然的權力分配,另方面亦取消了「碌嘢」的權力象徵與偉大性,終於令當權者(無分男女)所倚仗的權力與誓言,通通變成廢話。《烏喱單刀》極有從換轉角度去看爭權奪權的透視能力。

木偶的假面設計非常好,更突顯了劇中的「假」的意義,此間沒有真,無論是真人、真理或真心。而面譜化(假面)的人物本就沒多值得深挖的內容,烏英英和烏美美不過是兩個鼻子扭曲了的表面化的普及形象,他們不是單一的個人,更可能不是人,而是一個非大奸但小惡的存在概念,這就是烏布。我們當中有多少個烏布?難怪觀眾席沉默無聲。

開始時舞台是一片淨白,無瑕如玉;完場時滿地垃圾,還有黏在雪白牆上的屎穢!此是戲完時的台上風景,亦為《烏》劇作了一個有力註腳:我們正生活在一個垃圾堆中。戲中一段以碎紙機毀滅各大小官員司長的紙板人頭,雖近兒戲,亦不無發洩,但卻是對此時此地我們的社會民生政治氣候的一個無聊透的回應,明顯地創作人關心的不只個人,而是我們當下生存的狀態:無聊透的狀態。

我們無聊、我們發洩、我們兒戲、我們都可能是一個小惡的烏布,所以我們笑不出來,所以我們要痛罵《烏喱單刀》真的烏喱單刀,因為我們不想面對自己,因為《烏喱單刀》其實並不烏喱單刀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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觀劇日期:1/10/2005 3:00pm
地點:香港文化中心劇場